长大后，乡愁是一栋小小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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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视线里的松阳，是从2015年开始发光的。
这一年的8月，松阳西坑村的过云山居开业了。
在此前的几个月里，西坑村民的茶余饭后，不知道议论了多少回：这3个苏州人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被人骗了？
转眼间，公众号爆文、短视频、央视等主流媒体的频繁报道，这个只有8间房的民宿，过云山居，一夜爆红。预订电话从早响到晚；媒体排着队来采访；还有人订了次日的机票，千里奔赴而来，就为了亲身体验一把，伸手摸云的美好。
西坑村的广场聊天话题，也顺势变了主题：这3个苏州人眼光真不错，运气也是真好啊。
因为过云山居，数千万的国人记住了浙西南的小城松阳；离乡在外的松阳人也因此回头，重新认真打量，那些伴随他们成长，被时光抛下的乡野村屋。
早在十年前，因为散落在青山绿水间，100多个格局完整的传统古村落，松阳就有一个极高的美誉：江南最后的秘境。
长期以来，松阳始终没有进入大众视线。
每年有数万来自全国的摄影爱好者、美术生，到松阳采风。除此之外，无论是游客量还是旅游业，在中国，甚至江浙一带，诸多风景城市中，松阳依然排不上名次。
换句话说，彼时的小城松阳，不温、不火、不红。
红不起来的原因有很多：位置偏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配套设施欠缺、服务意识……
甚至，就连那些在镜头、画笔下唯美的夯土房、古村落，之所以能保留至今，也是无奈：因为经济困顿，无力修缮。
要知道，同为浙江的山村，这几十年间，富庶地区早已从泥瓦房、砖木房，到欧式大别墅，修缮了数轮。
无论是过云山居还是松阳，能够一夕爆红，并不只是运气好这么简单。
松阳 裕溪乡 茶籽油
2015年的中国经济，用各种政府报告和经济学家的话说，是稳中趋缓的一年：全年GDP增速为6.9%；在消费方面，网上商品零售、通讯类商品、旅游等领域消费高速增长。
同是这一年，有一个词频频出现：消费升级。
什么是消费升级？
从900元/夜的五星酒店标间升级到1600元/夜的行政套房？
不。人们愿意买单的消费升级，不是多花点钱看一样的风景。而是，为不一样买单。
在勃艮第的庄园喝过酒，去大溪地的珊瑚间潜过水，去冰岛追逐过极光——这一代的新中产早早就把世界走遍了，然后呢？
松阳 明清老街 山中杂记
松阳 陈家铺
去一个被都市化进程远远抛下的小城，逛一条从明清至今几乎没变的老街，对着灶火吃一碗手擀面；随意走进人烟稀少的村落，被听不懂的乡音温和招待着，喝一杯茶，手里被塞进一把地瓜干；在狭窄山路里盘旋直上，推开窗，摸一朵云……
有些风景，是为了猎奇；有些风景，是为了怀念。
松阳，是人人心中，那个回不去的理想故乡。
成片的夯土房，原本只在摄影师、画家和古建学者的眼中是无价之宝。如今，别处的乡村越都市化，松阳的古村落便越珍贵。
古村落美则美矣，却也有自己的致命伤。年轻人都出去了，留在村里的人本来就已经不多，「没有人气的房子颓败得快」。
过云山居的爆红点醒了松阳人：古村落、老房子，还有其他出路。
松阳 过云山居
事实上，过云山居能够走红，很大程度也得益于当地政府一直以来的帮扶。
鼓励村民开民宿的公告，早就贴在了各村村头：村民只要照着政策标准，把家里的闲置房产改造一新，只要证照齐全、核定验收，就能拿到政府补贴。
一方面是根据面积和客房数发放的民居改造补贴，现代民居改造补贴60元/平，传统民居改造补贴更高也更细化；另一方面，民宿达标获得了星级评定还另外有补助。
松阳 茑舍
松阳政府在对当地的旅游、文创开发和古建保护上，表现出罕见的冷静和理智。
他们给出极其丰厚的条件，邀请世界各地的建筑师、设计师、文化名人参与松阳的未来。
他们没有采用同类地区那种大拆大建的粗暴转型，依然把小城松阳的古老和缓慢，视作值得守护的财富。
与有些视民宿为乱象的管理者不同，在他们看来，民宿是最能完美融合景观、建筑、在地文化和人文的优质旅游产品；同时，也能借此留住、带回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2015年之前，松阳县城里最贵的酒店也不过300元/夜，一只手就能数完。其余数十家民宿、客栈，依托着旅游旺季的客源和每年候鸟般的摄影、美术爱好者勉强生存。
2018年刚过，松阳飘起了第一场小雪。县城里民宿的数量已经达到了439家，除了过云山居这样房费上千的高端民宿，也有60、100块钱一晚的农家乐。这个数据跟2015年的莫干山十分相似。
老房改民宿确实是个听上去诱人的好路子，起码比闲置要好，何况因为江南秘境的美景，一年也能达到三百多万的旅游人次，人来了总要有地方住。很多村民抱着这样的想法就开始琢磨起了自家的老屋。
也有不一样做法的，比如江斌龙。
比起村民，他更常被提起的身份是业主，云上平田最初那28栋破旧的老房子的主人就是他。
「那时候还没有拆迁补偿款，年租金2000块，帮大家把房子修好就很满意了。」所以江斌龙当时没费什么功夫就顺利从周围亲戚手里租来了28间老屋，交给了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罗德胤。
松阳平田村，海拔600多米
常年雨水充沛，云雾缭绕，当地人都叫它“云上平田”
村落周边群山环抱，依山而建的古民居呈阶梯式层层铺开
一般情况下不会邀请设计师来加入到建筑项目，但我觉得做乡村工作还是必须要有有创意的项目进来。
做了十几年乡村工作的罗德胤决定这次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
远远看去，平田村还是那个平田村，实际上已经旧貌换新颜。
▲爷爷家的青旅（设计者 中央美院何崴）
▲农耕博物馆（设计者 哈佛大学优秀建筑师徐甜甜）
28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下成了哈佛大学毕业的徐甜甜改造的农耕馆、香港大学教授王维仁设计的四合院餐厅、中央美院何崴改造的爷爷家的青旅。
著名设计师爆改、拯救乡村老屋成为了那段时间最热门的话题，作为特殊的设计师项目也收获了不少奖项，爷爷家的青旅甚至一度被称为全球最美民宿。
▲四合院餐厅（设计者 香港大学教授王维仁）
▲慢点茶室（设计者 香港大学教授王维仁）
两年过去了，现在的云上平田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叶大宝最清楚不过。
2016年第一次见叶大宝的时候，她站在爷爷家的青旅门口，一身民族风的裙装人群里很是显眼，看周围话筒和摄影摄像器材应该是在接受媒体采访。从她回乡以来，代表平田村接待领导考察和媒体采访已经成为日常，一天五六波也是常事。
热情开朗又活络的叶大宝几乎成了平田和外界的交流渠道，作为云上平田农业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总是被村里的老书记叮嘱：「平田这么漂亮，你可不能只顾赚钱，要为村民致富多想路子啊。」
于是办写生比赛、乡村音乐会、农耕沙龙、建合作社、收购农产品再销售，样样都折腾了个遍。
目前看来，虽然民宿、餐厅、茶室各种业态都不缺，但是单纯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来说，云上平田也还差得远，民宿的入住率也不像最初那么可观，好在体量不大，运营成本也不算太高。
村里濒临坍圮的旧房比比皆是，设计了四合院餐厅、慢点茶室的王维仁2017年往返松阳和香港无数次，除了后来又认领的平田村另外两栋旧房改造项目外，他还在距离不远的塘后村发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
塘后村距离平田村不远，沿着山路向上，15分钟车程。村口的一块平整的空地伸向一个V型的峡谷，山里的云雾就乘着峡谷里的风涌上来，这是选址的第一处。
另外一个在村子的最高处，是一个古驿站，背后是从前人们往来的古栈道，王维仁也在考虑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以民宿的形式还原它驿站的属性。
身在香港，却为何流连这个浙西南小村庄？
有人为了理想去远方，也有人为了初心回归故乡，王维仁的动机很单纯，就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安放他的设计理想。
松阳的村庄符合他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这些村庄需要他。
有人说，松阳会是下一个莫干山。
比起从洋家乐开始的莫干山，因为民宿和乡建活动，松阳要更加丰富。
这是起步晚的好处，同样，要面对的问题也更五花八门。
小毛最近就很苦恼，准确来说，已经苦恼了小半年，只盼着手里的16亩地能早日动工，不为别的，只想在建设期限内动工好赶上政策优惠。
说起来小毛应当算松阳最早开民宿的那一拨人，2009年开始，他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山庄农家乐。
那时候也是很火的，央视四套过来取景，也在省里比赛获过银奖的。
小毛语气里还透着小骄傲。
后来为了照顾怀孕的妻子，小毛把山庄租给了别人，收益已大不如前，三年后收回到自己手里，因为政策和市场的变化，收益持续下滑。到了2016年，为了减少开支，夫妻俩也不雇厨师，完全自己经营，一年的净利润只能维持在二十几万。
小毛认真算了笔帐，妻子工作的收入，加上自己零散生意的收入，一年差不多就有二十四来万的收入，何必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一家店上。
转念想趁着民宿热门的这个趋势，把农家乐升级成精品民宿，200万的投入成本和缓慢的投资回报让小毛决定放弃。
放弃了农家乐，建民宿做旅游的想法却没有被浇灭，小毛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十几亩果园上。把原本做采摘的果树清理掉，各种手续证明办理齐全，拿这16亩的地块做一个中医文化养生村的项目。
因为体量太大，已经远超单体民宿的规模，单靠一人的投资实在困难。
最好的做法是去和现有的优秀酒店品牌合作，而谈合作是一个持久战，另一个方案是分区快，先筹建运营一部分，能否在2018年2月之前动工，仍然是个未知数。
当然，「陷入僵局」的原因也不止这一种。
为了鼓励乡村发展旅游，政策的优惠力度一年比一年大，村民们的心理也变化很多，像江斌龙那样2000块年租金痛痛快快拿老房几乎不再可能了，甚至中途变卦致使项目陷入僵局的也大有人在。
界首村民宿卓庐若家的主人项颖颖也坦言，这是她做民宿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外来人在本地建民宿遇到村民坐地起价的几率很高。
好在作为界首村的第一家高端民宿，建成以后给村里带来的不少正面影响也让村民逐渐接受和认可了它的存在。
酉田花开
两年前，项颖颖还是拿着几十万年薪在金融行业打拼的「安迪」，来到松阳实在是因为偶然遇见了心仪的房子。
如今，卓庐若家开业也有一年了，我问项颖颖支撑一个外乡人在常驻松阳的动力来自哪里。
最初当然是情怀了，现在是因为投资在这里，我需要回报。
开业以来头一次经历年末的淡季，项颖颖还算淡定，大约是因为对民宿行业发展有着很通透的理解。
王松堂
1.0的民宿是建立在情怀上的，即使硬件条件一般，大家接受度也很高；
2.0的民宿的住宿条件已经标准化，也增加了更多的设计感和优越的区位条件，比如过云山居；
卓庐若家就是2.5版本的民宿，因为众筹平台而集结了一群人共同完成，有更加标准化的体系；
就在2.5版本的民宿刚刚进入的时候，带着资本色彩的3.0来了。
这种变化，中国各地的民宿都共同经历着，无论是大理丽江、莫干山、还是松阳。
丽江大理的民宿开始于客栈，莫干山的民宿开始于洋家乐，而松阳的民宿相比其他，拥有一个更加可贵的地方，它起始于古村落的保护。
且先不论这种保护中蕴含多少妥协的成分，至少让寂静的村落热闹起来了，村里的老人能看见年轻人的面孔，听见孩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