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矿山:诗人陈年喜的爆裂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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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做了十六年巷道爆破工 , 没有网络的年代 , 他在纸片、烟盒、炸药箱上写诗 。 图为陈年喜正在写一首给儿子的诗 。 他写道:“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又怕你真的看清” 。 (大象点映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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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克拉玛依矿上 , 床垫很薄 , 大家把空炸药箱垫在底下睡觉 。 诗句来的时候 , 陈年喜就掀开褥子 , 把它们写在炸药箱上 。 走的时候卷起铺盖 , 下面是满满一床的诗 。
- 那些走南闯北掏空了的山脊 , 如同一个人被开采的一生 。
文 | 南方周末采访人员 李慕琰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陈年喜的右耳听不见 , 被尖锐的嗡鸣阻隔了所有声音 , 它们永远不会停下 , 除非睡着的时候 。 医生说 , 当这些噪音消失 , 那就彻底聋了 。
河南南阳的矿洞里 , 陈年喜抱着风钻打孔 , 忽然头昏无力 , 大哥用架子车把他从80米斜坡吊上去 , 工头在洞口笑:你看你多幸福 , 还有大哥拉着你 。 他说 , 我听不见了 。 工头的老婆劈柴做饭 , 斧头重重挥起落下 , 在陈年喜的耳朵里也是静默无声 。
十六年矿山爆破生涯 , 轰鸣巨响皆为常态 。 陈年喜形容 , 他的听力如同一根麻绳 , 不是突然间失效 , 而是在长久磨损后终究断裂 。
一同磨损的还有在低矮矿洞里匍匐的颈椎 。 有一次在竖井里刚点燃炸药 , 双手突然没了知觉 , 用尽全力都爬不上绳子 。 “我说这回一定会死在这里 。 ”关键时刻陈年喜把一根钻杆插进墙洞里 , 脚刚踩上去 , 底下就传来巨响 。 后来 , 他只好做了那个“再不做就要瘫痪、做失败了也会瘫痪”的手术 , 后颈植入三块金属 。
那之后的几年 , 陈年喜的人生轨迹快速切换:他的诗在博客上被发现 , 受邀参加了北京皮村的工人诗歌朗诵会 , 获得“年度桂冠工人诗人奖”;他上了电视真人秀 , 在节目里写歌词;他作为主人公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入围了大大小小的电影节 , 他跟随摄制组出国 , 登上帝国大厦 , 在哈佛大学演讲;他告别了矿山 , 在贵州的旅游景点做文职 。
七年前在矿上夜里接到了母亲食道癌晚期的消息 , 父亲已瘫痪在床 , 陈年喜写下《炸裂志》 , 写尽一个中年人的不堪重负 , 和他被炸得千疮百孔的生活——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如今 , 陈年喜的生活好了很多 。 他一年能挣几万稿费 , 母亲依然健在 , 病情稳定 , 儿子考上了大学 。 “很多事情都摆平了 。 ”他说 。 最重要的是 , 曾经在矿上那种居无定所的茫然不再有了 。分页标题
年初 , 陈年喜回到陕西老家 , 他咳嗽不止 , 没当回事 。 长年在矿里工作的人都有敏感的肺 , 在西藏挖矿时 , 脑袋甚至不能躺平 , 否则无法呼吸 。 直到一位医生朋友问:咳嗽里是不是有金属声?那得小心 , 可能是肿瘤 。
陈年喜不敢再省拍CT的钱 , 在县医院等待的时间里 , 他写下诗句:“此时 在长长的胶质廊椅上/坐着我一个人/一张黑底CT影像胶片里/是我半生的倒影” 。
确诊尘肺的消息传出去后 , 人们为他捐款、抢购诗集 , 原本销量平平的书加印了好几次 。 每一个索要签名的读者 , 陈年喜都告知自己的微信号 , 记下地址 , 签完后寄给对方 , 收取稍高于标价的费用 , 除掉邮费后 , 赚三五块差价 。
签名书的需求很大 , 他专程去西安的出版社签了一千本 , 一夜就卖光了 。 他有点累 , 但不签的话 , 又担心失去这批读者 。 陈年喜在扉页为每个人写下赠言 , 有时不知该写什么 , 就挥上四个小字:“以诗为证” 。
视频|炸裂志:他在矿山写诗
( 戳蓝字可了解更多 )1
炸药箱上的诗
2020年6月初 , 南方周末采访人员在峡河村见到陈年喜 。 他骑摩托车爬上曲曲折折的陡坡 , 路面干裂 , 碾出几条倔强的车辙 。 他家在山的深处 , 在这坡上还得颠簸三公里 。
房子被山环抱 , 初夏绿意盎然 , 一位朋友来测算过 , 这里海拔1100米 , 恰好是对呼吸和肺最有益的高度 。 现在他的生活寂静得剩下鸟叫和虫鸣 。
山间有散落的坟茔 , 墓碑宽大 , 陈年喜说它们很贵 , 置办一座要七八千 。 这些年 , 父亲和那些遇难的同乡陆续住上山 , 陈年喜指指后山 , “我们这代人将来也要葬在这里” 。
天黑以后 , 他说月亮出来了 , 我们走出去望 。 采访这天恰好是农历十五 , 朦胧的满月从山岭之间缓缓爬上来 , 他指着那些山 , 每一座都可以讲长长的故事 。 他的记忆以山联结 。
往东的层层叠叠 , 翻过去就是河南三门峡 , 为了到达那边的矿山 , 他曾经徒步走到陕豫边界 , 七十里地 , 眼见天快黑了 , 剩下的三十里靠狂奔 , “就像马拉松!”
北边 , 黄河之上的风陵渡 , 去山西的人 , 许多活着过去、死了回来 。 陈年喜的邻居就是经过那儿被送回来的 。 他们雇了一辆车 , 司机没有运尸体的专门证明 , 一行人很紧张 , 怕被扣查 。 司机安抚道:不用怕 , 我常年干这个 , 你们陕西的安康、汉中 , 哪哪我都送过 。
那些地址非常确切 , 他说的每一处 , 都有他们亡故的工友 。 “我从那里断定他根本没说假话 。 ”陈年喜记得那些细节: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大 , 照亮了黄河水 。
在矿山 , 许多东西都会要人命——垮塌、透水、扑向人的机器、松动的碎石 。 陈年喜被爆破后的浓烟熏晕过几次 。 人昏过去以后 , 要立即抬出去放在渣坡上吹风 , 即便是冬天 , 也得剥掉上衣 , 或泼一盆冷水——如果没被及时发现 , 就死了或成植物人 。
有一次在南阳 , 陈年喜和弟弟正在打孔 , 越来越没有知觉 。 两个人赶紧往外爬 , 通向外面有连续五道斜坡 , 爬到第三道 , 弟弟滚了下去 。 陈年喜竭尽全力抓起斜坡口的电话:“我们中烟了……”
躺在山坡上晾了四五个小时后 , 陈年喜醒了 。 弟弟一天一夜才醒 。
为了把一节节的炸药装填进岩石里 , 需要先用风钻打十几个孔 , 有时打一个孔就得半小时 。 打孔的时候 , 陈年喜的脑子会“走很远很远” , 里面蹦出了诗句 。
听闻县城一位写诗的女老师车祸丧生 , 他抱着风钻走神:“你说过的/人生的好时光/要留给另外的年景……放下病和苦/放下对大雪的追赶和赋形” 。分页标题
陈年喜没有明显的文学启蒙 ,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启迪了他 , 可能和唱孝歌的父亲有关 。 十里八乡的葬礼 , 都邀请父亲去唱 , 他像个民间采诗官 , 在各地抄写歌本、推敲歌词 , 琢磨如何才能唱得更加入心 。
中学时代 , 陈年喜就开始写诗 , 给文学刊物投过一些稿 , 回音寥寥 。 偶尔发表出去 , 能赚到二三十元稿费 , 兑换汇款单 , 还得先到村里开证明 。 村里没有书摊 , 偶尔托朋友到县城买到两本刊物 , 他会翻来覆去看上很多遍 。
在克拉玛依矿上 , 床垫很薄 , 大家把空炸药箱垫在底下睡觉 。 诗句来的时候 , 陈年喜就掀开褥子 , 把它们写在炸药箱上 。 走的时候卷起铺盖 , 下面是满满一床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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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破工需要极度的镇静和敏捷 。 但不论经历过多少次 , 爆炸的一瞬间仍令人胆战心惊 。 山崩地裂 , 气流顺着巷道一路冲过来 , 陈年喜形容那感觉像是要把人身上的衣服全部剥掉 。 (大象点映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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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险中独处”
家门前栽种了白菜、玉米、谷子、土豆 , 陈年喜用锄头松松土 , 浇了水 。 几棵高大的核桃树 , 中秋时节成熟 , 要爬上树干把核桃敲打下来 , 好时候一年能卖两三千元 。 峡河气候干燥 , 足有一个月没下雨了 。 山上难以开发种植业 , 男人们只能外出打工 , 多半去了矿山 。
陈年喜考虑过其他营生 。 他高中给人写过离婚诉状 , 庭长夸他写得好 。 陈年喜想 , 兴许可以做个律师之类的 , 读了些书 , 但发现考试太难了 。 他还买了一大堆讲青铜、玉器的书 , 打算做文物贩子 , “我要能学会这个手艺 , 肯定会发财” 。
“他那个时候是没钱买 。 ”妻子周书霞在一旁拆台 。 她瘦瘦小小 , 面目清秀 。
1998年正月 , 结婚不到二十天 , 陈年喜启程去矿山 。 那天下着雨 , 霞送他去坐三轮车 , 他上了车 , 她也跟上去 , 老板说 , 矿上不需要女工 , 让她下去 。 后来她又爬上来 , 老板又赶她下去 , 反复三次 。 车发动后 , 霞站在风里的情形 , 在陈年喜心里“沉淀得很深 , 好多好多年” 。
新婚时他为霞写的诗 , 存在结婚照的相框里——
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
今夜 , 我马放南山 , 绕开死亡
在白雪之上 , 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
陈年喜为儿子起名陈凯歌 , 虽然当时同名大导演已经名声在外 , 但他们在山里还没有听过 , 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喜欢“凯歌牌”收音机 。
转眼儿子20岁了 。 霞担心他沉迷游戏 , 叫丈夫管管 , 他说管不了 。 霞说话的时候 , 陈年喜总像是没听见 , 仿佛脑海里有更大的事要关心 。 也许是为了报复 , 当他问霞一些生活事宜 , 比如晚上吃什么 , 霞也会默不吭声 。
谈论起丈夫写诗 , 她说:“我说他那是幸运 , 多少人像他这样啊?”
陈年喜常年在外 , 虽然牵挂家人 , 但又有说不上来的疏离感 。 《我的诗篇》导演秦晓宇跟拍了陈年喜很久 , 据他观察 , 在矿洞里待久了 , 会习惯“在危险中独处” 。
“所以他更多时候把很多想法放在心里 , 他其实内心跟谁都会有距离感 。 ”秦晓宇对南方周末采访人员说 , “哪怕是他的妻子 , 可能他们也很少有那种特别交心的时刻 。 ”
在陈年喜的文字里 , 秦晓宇发现 , 尽管他外形高大硬朗 , 内心却柔软敏感 , “原来所有的这些细节、这些微妙的倾诉、这些场景人世的变化 , 他其实都有会于心” 。分页标题
矿山生活孤寂 , 信号常常不通 , 打不出电话 。 工友之间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一本账 , 没什么可交心的地方 。 他们也知道陈年喜有些不一样——大家打牌的时候 , 他喜欢读书 。
每个爆破工床头有一部电话机 , 和矿洞相连 , 铃声会在任何时候毫无征兆地响起来 。 通常是爆破不成功 , 召人回去处理残炮 。 矿上有句口号:“天不怕 , 地不怕 , 最怕半夜打电话 。 ”
半夜电话一响 , 陈年喜比喻“就像一条蛇一样 , 一寸一寸地起来” 。 很多时候才下工不久 , 洗好的衣服都没干 , 冬日里晾着结成了冰 , 得用棍子敲打敲打穿上身 , 套上雨靴、矿帽和手套 , 闭着眼往矿洞挪过去 。
陈年喜觉得这些都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理应承受的 。 “对谁说?没人可说 。 ”
每每从粗粝的工作中松懈下来 , 陈年喜变得脆弱 , “就像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 在茫茫戈壁中 , 一眼望不到头 , 他觉得自己和一只虫子没有任何区别 , “随时都有可能被太阳蒸发掉 , 那时候你真正感觉你是多么的渺小” 。
但写完一首诗 , 心里就舒一口气——
一条隧道打通生死
我是一道你们栖居的秦岭
3
逃离矿山
在新疆的喀喇昆仑山开矿 , 没有工棚 , 废弃的矿洞盖一块帘子 , 就算宿舍了 。 这天晚上 , 陈年喜和四个工友特意睡在离洞口最近的床位 , 天黑透之后 , 他们悄摸起身 , 连夜逃下山 。 路上自然没有灯 , 他们策划多时 , 选在一个月色够亮的夜晚启程 。
在新疆的八九个月里 , 他们不知季节和时日 , 只能靠对面山尖上的雪线高低来分辨气候的变化 。 山上没有报纸、电视 , 偶尔有人下山 , 带回人间的消息 。
生活物资由一条索道吊上山 , 哪怕一支牙膏 , 也得驱车四百公里到莎车县城去买 。 等到买好吊上来 , 豆腐闻着发酸 , 青菜已经蔫了 。
连续几个月没有拿一点工资 。 有经验的矿工根据打下来的石末 , 就能断定这矿里没东西 。
老板投资了两个亿 , 知道赔了 , 但矿不能停 。 只有继续开采 , 才能找到“替死鬼”——亏钱后找人接手承包 , 金蝉脱壳 。 直到最后也没人上当 , 机器全烂在了山上 。
那段日子极度苦闷 , 大家下了班在洞子里打麻将 , 用蒸屉代替桌子 , 搁在腿上打 。 只有一副陕西带去的麻将 , 轮流打 , 打到最后丢了几张牌 , 继续打 。 如果刚好和那几张 , “该倒霉” 。
当地的酒 , 50块钱50斤 , 便宜但难喝 。 陈年喜说那阵子每天都要崩溃 , 大家喝酒唱歌 , 唱的是孝歌 。 一般矿老板不让唱那个 , 但在这儿根本拦不住 。 曲调凄厉颓丧 , 九曲十八绕:“很多前朝古人说/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来头/人死了就死了/家财万贯都不要了 。 ”
陈年喜发烧咳嗽 , 山下总部有个家乡带来的医生 , 搭了个小诊所 , 医生给他开了清开灵 , 两针打下去 , 他开始过敏抽搐 , 整个人抽成一团 , 晕了过去 。
县城医院不仅远 , 而且路途颠簸 , 曾有一个工友被砸断了肋骨 , 陈年喜送他去医院 , 吉普车在戈壁上颠了一天 , 那个人痛得汗流浃背 , 他说 , “哪怕让我死在这里 , 算了吧” 。
医生说 , 拉去医院也来不及 ,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 他往陈年喜身上注射激素药 , 所有药都打完了 , 一共54针 。 不知道过了多久 , 陈年喜醒过来 , 床上的被子被他在抽搐中撕得稀烂 , “我真的差点就死在那个地方了” 。
陈年喜和几个工友商量 , 不能不逃了 。 逃了一夜 , 到山下的小镇时天快亮了 。 他们包了一辆车 , 刚坐上去 , 小工头从后面开着车追上来了 。 他往地上一跪:“你们要是走了 , 我身家性命都会丢在这里 。 ”分页标题
五个密谋逃跑者都是爆破工 , 他们一走 , 就彻底开不了矿了 。 掰扯半天 , 两个心软的工友留了下来 。 陈年喜死活都不肯留下来 。
陈年喜的一些朋友永远没能走出矿山 。 他的学徒杨在 , 点炮后来不及逃跑 , 陈年喜在诗里写——“跑成了一团雾” 。 大家返回去检查 , 杨在已经没有了 , 天花板上都是肉沫 。
工人们兔死狐悲 , 这个工作面谁也无法继续开采 。 先停下来 , 通常放两三个月 , 再换另一帮工人来干 。 陈年喜和工友也常接手停了几个月的新任务 , 岩壁上贴着符纸 , 大家心里有数 。
陈年喜在诗里无意识写了很多次大雪 , “可能是人在骨子里抹不去的印迹” 。 他觉得雪和他相通 , “人就像雪一样渺小 , 在自然当中不堪一击 , 很容易被融化 , 很容易被弄脏 , 和我们这个群体相通 。 ”
为纪念亡于杨寨的杨在 , 陈年喜写了一首诗叫《杨寨和杨在》 , 最后写道——
雪没了 冬天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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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 陈年喜跟随纪录片剧组前往美国 。 他在美国的大学里做演讲 , 登上了帝国大厦 。 图为陈年喜(右一)在纽约时代广场 。 (大象点映供图/图)
4
“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秦晓宇在博客上看见陈年喜写的诗 , 不断给他私信留言 , 请他参加工人诗歌朗诵会、成为纪录片主角 。
陈年喜把他当成骗子 , 没有回复 。 留言的骗子很多 , 都说能帮着发表 , 索取版面费 。 后来他弄清楚了秦晓宇要做什么 , 但觉得没意义 。 他看新闻说 , 陕北有个姑娘 , 为参加《星光大道》 , 请了化妆师、舞伴、音乐指导 , 花了几十万 , 最后没出名 , 反而欠了一屁股债 , “我觉得跟那其实是一样的” 。
秦晓宇从县里一层层找到村长 , 终于跟矿上的陈年喜通了电话 。 很快他带着机器跑到矿山来 , 陈年喜不好意思 , 只好答应了拍摄 。
那几年 , 工人诗歌进入公众视野 , 北京皮村聚集了大批打工者 , 陈年喜做完手术后 , 没法再去矿山 , 到此生活了一段时间 。
小海在一天夜里无意中看到了工人诗歌朗诵会的视频 , 震撼又欣慰 , 凌晨两点睡不着觉 , “忽然觉得有那么多同类” 。 他在富士康打工时写了很多诗 , 但他一直不知道那是诗 , 他喜欢摇滚乐 , 感觉自己写的是歌词 。
他在微博上给一大堆摇滚音乐人留言 , 歌手张楚回复了他 , 两人成了朋友 。 他辞工来到北京实现摇滚梦 , 在张楚的介绍下 , 认识了皮村那些搞工人文化的 , 他不知道皮村是什么 , 但起码“这个大哥不会骗我” 。
在皮村 , 陈年喜和小海睡上下铺 。 小海年轻嗓门大 , 他喜欢陈年喜那些炸裂的诗 , 比如“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秦腔》
) 。 陈年喜的性情截然相反 , 很安静 。
打工诗人聚在一起 , 其实很少交流诗歌 。 聊得最多的是发表 , 发表是个难关 , 皮村文学小组没人以写作为生 , 即便一夜成名的范雨素 , 也只把它当爱好 。
“现在特别坏的一点就是发表 , 所有人觉得不发表的写作是无效的 。 ”陈年喜觉得 , “独立的民间写作是很难的 , 没有任何规律性的写作是很难的 。 ”
尽管工人文学引起广泛关注 , 但主流文坛却没有太多反应 。 有个出版社编辑打电话来 , 想让陈年喜授权那句“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 放在作家葛亮新书的腰封上 。 对方问他需要多少钱 , 陈年喜说:我不知道啊 , 你们一般给多少?最后给了200元 。分页标题
陈年喜算是趟过了发表关 , 但仍难以发在最顶尖的文学期刊上 。
两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认为一位新作者要被文学期刊接纳 , 需要一个过程 。 “中国写作的基数太多了 , 文学青年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 ”
陈年喜承认 , 特别好的民间写作不多 。 “我是民间派的 , 主流瞧不起你 , 反过来你还瞧不起它 。 ”
编选2019年的20篇散文佳作时 , 张莉选入了陈年喜的一篇散文 。 当时她完全不知道陈年喜是何人 , 后来才得知是位诗人 。
张莉告诉南方周末采访人员 , 陈年喜的散文和那些名家放在一起毫不逊色 , 一下就能看出“天赋好、语言能力好 , 靠一种天性” 。 “他就是我心目中好的写作者 ,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职业 , 尽管我很尊重工人或农民出身的写作者 , 但是对我来讲 , 最重要的是文字和文学品质本身 。 ”
对于新工人文化 , 陈年喜觉得“没戏” 。 他希望外界不仅把这些作品看作工人文学 , 也要放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作家当中 , “用同等的尺度 , 去看他到底写了什么、他的文本能不能成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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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尘肺病后 , 陈年喜在宝鸡住院十天 。 现在 , 他每个月要花3000元药费 , 抗过敏的药物能减缓咳嗽 , 但也让反应变得迟钝 。 (大象点映供图/图)
5
“他的命运不还是这样吗?”
因为参加电视节目《诗歌之王》 , 陈年喜认识了一些音乐圈中人 , 他们劝他改行写歌词 , 那个挣得多 。 他认真考虑 , 把乐坛知名歌手都研究了一遍 。
他向作词人梁芒打听市场价 , 电影的片头片尾曲 , 写一首一万多块 , 最差的也有一千多 。 陈年喜很高兴 。 “我觉得比写诗可强多了 。 ”
结果完全不一样 , 音乐圈靠人脉 , 每个歌手都有固定合作者 , 而且歌词是流水线产品 , 要在录音棚里不厌其烦地配合修改 , 把它们变成商品 。
陈年喜在北京度过了一段迷茫的时日 。 他办了护照 , 准备去塔吉克斯坦继续开矿 。 后来在一个活动上认识了诗人树才 , 他问树才 , “能不能找一个工作?门卫也行 。 ”
“哪能做门卫?你是文化人 , 还得吃文字这碗饭 。 ”树才给他介绍了工作 , 去贵州景区写文案 , 工资一月四千元 , 管吃管住 。
陈年喜在贵州一待就是三年 。 他写了三百多篇软文 , 还有各类策划案、新闻稿 。 刚开始不怎么会 , 都是现学的 , 办公室里都是年轻人 。
从贵州辞职后 , 陈年喜主要写非虚构作品 。 诗歌稿费20块一行 , 写再长也挣不了多少 , 非虚构平台能给高得多的稿费 , 一篇能挣小几千 。 他签了几本书 , 出版社应允要打造成畅销书 。
采访这几天 , 陈年喜正在写一篇非虚构文章 , 关于他的尘肺病 。 陈年喜坐着小板凳 , 俯在床板上写 , 手指利索地在iPad屏幕上敲击 。 写了一半 , 他说写不下去了 , 越写越平 。 非虚构平台的邀稿不断 , 大多希望他写自己 , 他问:“我还有什么可写的吗?”
陈年喜成了一座富矿 , 那些走南闯北掏空了的山脊 , 如同一个人被开采的一生 。
乡村和工人题材的点击量比不过都市题材 。 编辑建议 , 能不能写写更当下的内容 , 比如白领、年轻人 。 陈年喜试着写过一些 , 但感到很吃力 。 写矿山他得心应手 , 其他题材 , 始终有隔膜 。
面对不认同的东西 , 陈年喜有些逆来顺受 。 秦晓宇认为爆破养成了这样的个性 , “做爆破工 , 你也不要硬碰硬 , 要懂得选择你的路径 , 因为硬碰硬的结果就是危险 。 ”分页标题
陈年喜对编辑唯唯诺诺 。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为了发表 。 ”
陈年喜盼望有人能指点自己的写作 。 他的茫然源自他已看不清时代 。 他想表达时代 , 却始终力不从心 。 “这是充塞了非常驳杂信息的时代 , 每个人在急流大浪当中就是一朵浪花 , 都非常混沌 。 ”
他发现这些年 , 从诗歌到散文非虚构 , 无论怎么规避 , 写的都是死亡主题 。 “身体状况我自己有感觉 。 我知道我没有死于矿难 , 也可能会死于这样的后遗症 。 ”陈年喜平静地说 。
尘肺病潜伏期长 , 走出矿山三年 , 最终还是确诊 。 秦晓宇得知这个消息时非常难过 , 他原本一直庆幸 , 以为陈年喜躲过来了 。 他曾拍摄陈年喜操作风钻 , 粉尘扑面而来 , 他问 , 怎么不戴防护面罩?陈年喜解释 , 矿洞里闷 , 戴上面罩 , 汗就蒙住眼睛了 。
纪录片里的主人公们 , 无一真正改变了命运 。 秦晓宇说 , 他和陈年喜相处最深、提供的帮助也最多 , “但他的命运不还是这样吗?”
现在给工友打电话 , 他们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们不一样了 , 现在离开这鬼职业了 。 ”陈年喜听出工友又是极度困倦、闭着眼在说话 , 匆匆挂了电话 , 嘱咐对方赶紧睡会儿 。
虽说矿上没什么好留恋 , 但陈年喜相信 , 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 从没在任何作家笔下出现过 。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草原的牧民、黄土高原里的窑洞、寸草不生的戈壁、面纱下的维族姑娘 。 从没见过那样湍急奔腾的大河、从没有尝过那样甜的杏和桑葚 , 从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
他想起一片杏花 。 在茫茫戈壁中 , 竟然有那样一片杏花 , 如同粉色的云朵 , 开在灰头土脸的房屋旁 。 他走出去再远 , 回过头依然能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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