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纯:戥秤上的度数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禅味闲话 华纯
金善宣从延边寄出的一封信 , 最初很让我感到意外和惊喜 。 久违了的激动带着挥之不去的恻隐之心 , 使我在异国熬过了漫长岁月后重拾记忆 , 从裂开的一条缝里渗漏出点点滴滴来 。 我家里人知道金善宣是我在东北延边插隊落戶时认识的村民 , 那时他刚好20岁出头 , 可惜从小失聪不会说话 。 我在插队知青中排行最小 , 不满15岁 。 金善宣是我这黄毛丫头的救命恩人 , 我舍身忘己救过他的父亲 。 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都称得上惊心动魄 。 我家人在周末吃晚饭时被迫丢下了筷子 , 他们受不了我说的事太过于血腥和刺激 , 某暴露情节甚至令女儿差点跟我反目相向 。

:华 纯:戥秤上的度数
本文插图
去成田国际机场接人的路上 , 我再次将来信读了一遍 , 发现一起到来的还有他儿子金谷雨 。 信上说谷雨是在韩国某医院工作 。 我怀疑重点不是来看我这个多年失踪的老朋友 , 很可能是他得了什么病症 。 我微信韩国那边的朋友 , 很快查出金谷雨在一家医院任呼吸道外科主任 。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 觉得自己多年来没有一次返回延边简直是不可饶恕 。
终于 , 在机场出口处等到了金善宣本人 。 面前站立的已经不是过去刻板的那个农民 。 他微眯起四方脸上的单眼皮朝我微笑 , 厚呢大衣裹住瘦弱的躯体 , 从袖口里伸出一只手被我紧紧地握住 。
“阿妮昂哈塞哟(您好)” 。 我用韩语欢迎 。
“阿妮昂哈塞哟” 。 对方也兴高采烈 。
听话音我很吃惊 , 过去村里人叫他“哑巴” , 今天竟说起话来 。
他解释说十多年前在韩国装了助听器 , 所以能简单说些人话 。
他卷舌的音节在什么地方走了调 。 但这并不重要 , 三言两语就可以使谈话进行下去 。
办好旅馆入住手续后 , 我找到安静地方安排三人坐下喝茶 。
金善宣看上去除了干瘦 , 还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倦怠 。 寒暄几句后说起祖籍是韩国济州人 , 儿子是第一批移民去韩国读书并成了家 。 经过这些年的折腾 , 村里只剩下轱辘棒子和弱者 , 大半人口都撒鸭子跑了 。 现在要雇外来工来承包水稻田 。 我闻之嗟叹不已 。
我抓住间隙问金谷雨 , 这次来东京是否要陪你父亲去医院检查?
正有此打算 。 爹去年就打蔫儿了 , CT拍片发现有毛玻璃状阴影 , 确诊为晚期肺癌 。
【:华 纯:戥秤上的度数】需要我做什么吗?我绷紧了心地问 。
俺爹是犟眼子 , 我跟他白扯 , 他坚决不接受手术治疗 。 这病延误的太久 , 我已经没有把握在他的肺动脉上完全剥离肿瘤细胞 , 必须拜托日本同行來进行超声刀手术 。
善宣哥 , 你就让我说点什么吧 , 我转脸带着哭腔恳求道 。 东京的医疗水平很先进 , 肺癌手術成功的把握性很大 , 千萬不要錯過時機 。
黄毛丫头 , 我这搁心里什么都明白 , 吭哧瘪肚地说不清楚 , 人早晚得鼻儿枯(死) , 别糟尽钱财费大劲儿 。 记不记得你过去用药草来治病?谢天谢地 , 俺那沓就是不缺常年生长的草药 , 我有老中医配的药方 , 可以慢慢整治 。 我是想看看你 , 问问你 , 你现在好不好?
他从包里扒拉出一个口袋 , 我一眼认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
我不可抑制地涌出泪水 , 滚珠般地落了下来 。 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
黄毛丫头在朝鲜族村庄插队落户时 , 正是缺医少药的荒唐年代 。 她梦想成为合格的赤脚医生 , 滚瓜烂熟地背完了中草药医疗手册 , 还让金善宣领她去山里采摘草药 , 辨识几十种药材 。 有一次路遇山洪爆发 , 两人被卷进河流 , 金善宣从汹涌翻滚的漩涡里奋身救起了她 。 小丫头受到惊吓 , 当夜浑身冷颤发起高烧 。 金善宣挖来蒲公英和金银花熬汤喂她 , 只用了二次就药到病除 。 黄毛丫头因此胆子大了起来 , 她用这个药方捣成泥热敷在金善宣姐姐化脓的乳疖上 , 不到三日便已痊愈 。 接着让她声名鹊起的是金善宣父亲被灌木丛里的蝮蛇咬伤 , 腿肚子顿时又黑又肿 , 命在旦夕 。 黄毛丫头当机立断 , 俯身用嘴吸出了伤口上的毒液 。 事后两人无妨 , 照样能下地干活 。 方圆数十里顿时传遍黄毛丫头是神医下凡 , 人们纷纷上门求医 。 就这样 , 在病人渴盼治愈的眼光中黄毛丫头背负起救死扶伤、休戚与共的使命感 。 当地缺少消炎抗菌的药物 , 她迷信中草药神力无边 , 每日挨家挨户接受村民采来的各种草药 。 收集来的药材部分卖给公社医院 , 以此交换中成药和注射针剂 。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 , 为什么这个黄毛丫头有时能治好疑难病例令人起死回生 , 有时看似并不太重的病患却突然间命丧黄泉 。 春去秋来 , 公社给了她一个上大学的名额 , 她留下一本中药书和一把戥秤 , 送给金善宣作为纪念 。 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村庄 。分页标题
此刻的我 , 已经被过去的事搅得内心翻山倒海 。 仿佛一下子被人从道德的制高点揪下来示众 。 当我在饭桌上对家人讲起赤脚医生经历的故事 , 女儿冷不丁地问我从公社拿来的假药劣药是否害死过病人?我一时如雷击顶 , 它触到了我心底最疼痛的地方 。 多少年来我不敢直视未成年的我是否由于涉世不深 , 盲目用粗制滥造的一支仙鹤草止血针去抢救内出血的崔大爷 。 他死的样子很恐怖 , 肺动脉大破裂 , 血从喉咙里涌出 。 我奔到公社医院时哭得像泪人儿 。 在那里我接受了一笔交易 , 离开村庄去大学深造 , 永远不对人提起公社医院研制假药劣药的问题 。
未曾料那一把抓药的戥秤在几十年后又由金善宣交给我 。 我摸着细长的枰杆和铜色铁砣 , 细思极恐 , 我曾用它给患者抓过无数次中药 , 依然记得配方剂量的度数 。 但是建立在阴阳五行之上的中医药学很像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 , 无法界定和证明疗效 。 假药劣药发生后我多次听说仍有人在制造罪恶 。 一个当年十分迷信中草药的赤脚医生 , 该怎样跟金善宣解说要衡量中草药对生命的全部意义?
“啪”地一声枰砣从手中滑落 , 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 金善宣和他的儿子看到我脸色苍白 。 他们不解我在戥秤上怎样挣扎以求能说出崔大爷死亡的真相 。